《宋風成韻: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》 黃博 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
“恭惟吾宋二百余年,文物之盛跨絕百代”,這是南宋人史堯弼在自擬的科舉考題中,對宋代文化欣欣向榮所下的斷語。在他看來,“文章之變,其得喪之關于天,而盛衰之關于世也”,此中所謂文章,不獨詩文而已,而是和他所說的“文物”一樣,都是反映一個時代盛衰特征的那些文化成就,而宋人對自己的文化成就,自視甚高,以兩百年的時間所創造的“文物之盛”,足以超越過去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。
【資料圖】
史堯弼生活的南宋前期,國運不振,國勢日衰,早已偏安江南多年。令人費解的是,失去了中原河山的宋人,在本朝文化的自信上,卻有著天命在我的氣勢。當年孔子在被匡人圍攻,情況兇險萬分之際,曾發出“天之將喪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。天之未喪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”的感嘆,夫子以斯文自許,在生死之間,不懼生死,堅信自己身負著中華文化的歷史使命,絕不會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。
“文之用否,其大矣哉!”——史堯弼這時的慨嘆是真誠的,盡管南宋立國之際,被金人按在地上摩擦多年,之后又以屈膝投降換來二十多年茍安的和平,但他卻堅信,宋代的文化,有足以與漢、唐比肩的盛世之風——“夫得喪之關天,盛衰之關世,千百年之間,其盛不過漢與唐與吾宋三而已!”
這是一個文人士大夫的大時代。北宋文學家尹洙曾夸下??谡f:“狀元登第,雖將兵數十萬,恢復幽薊,逐強虜于窮漠,凱歌勞還,獻捷太廟,其榮亦不可及也?!笔諒陀脑剖?,完成對漢唐故土的統一,北宋自開國起就心心念念了一百多年,甚至北宋亡國,也是因為徽宗君臣那不切實際又愛慕虛榮的幽云心結造成的惡果。成年之后的尹洙,最大的夢想是為大宋王朝馳騁疆場,當然是以書生的方式。
其實北宋前期,文人士大夫對于軍事問題興趣不大,仁宗前期,剛剛考中進士,還只是一名地方小官的張方平說:“國家用文德懷遠,以交好息民,于今三紀,天下安于太平,民不知戰,公卿士大夫恥言兵事?!笨蓻]過幾年,宋夏戰爭爆發,文人士大夫就開始紛紛談論起兵事了。后來的大學者張載,當時還是十八歲的熱血青年,也“慨然以功名自許”,上書正在陜西主持戰事的范仲淹論戰守之策。事實上,宋夏戰爭的前線統帥夏竦、韓琦、范仲淹,都是文人士大夫出身。
張載立志要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”,這份“自任自重”的氣魄,實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最鮮明的印記。正是在這個時候,文人論兵的風氣興起。除尹洙、張載以外,張方平著《平戎十策》,丁度奏呈《備邊要覽》,歐陽修、宋庠、宋祁、富弼、文彥博、蘇頌等一大批文臣都紛紛在軍事問題上各陳己見。
“為與士大夫治天下”,宋代是屬于文人士大夫的。北宋中期的文臣、大書法家蔡襄發現一個不妙的現象,整個朝廷都是依靠文士在運轉,他說:“今世用人,大率以文詞進。大臣,文士也;近侍之臣,文士也;錢谷之司,文士也;邊防大帥,文士也;天下轉運使,文士也;知州郡,文士也。”文士在宋代,無所不在,似乎也無所不能。
古人講察勢觀風,蔡襄觀察到的,就是宋代最真實的風向。事實上,在宋代,連皇帝的喜好,都是被士人所左右的。宋哲宗年幼登基,翰林侍講學士范祖禹給皇帝講課,都是不假辭色,一次講到《尚書》的“內作色荒、外作禽荒”時,“拱手再誦”,并大言敲打哲宗,“愿陛下留聽”。直到哲宗“首肯再三”,范祖禹才肯罷休。哲宗在休閑之時,喜歡寫字練字,有一次哲宗把所寫的書法賞賜給范祖禹?;实鄣臅ㄔ谒未环Q為“御書”,一般人都以擁有御書為榮。
本來哲宗此舉是為了顯示自己對老師范祖禹的眷顧之意,可范祖禹拿到哲宗的御書后,卻板起臉教訓起皇帝來,他說“忽頒宸翰,獲睹飛毫,乃知陛下閑燕之中,留神筆畫,研精儲思,欲臻其妙”,意思是說,要不是陛下賞賜我你的大作,我還不知道你平時有空的時候喜歡寫字呢!有沒有一種發朋友圈曬照然后被老師“抓包”的感覺??!接下來他就教育皇帝說:“臣愿陛下篤志學問,亦如好書,益進道德,皆若游藝則圣神可至,事業可成?!币馑际?,早知道你這么有空,應該多讓你上點課,多學點東西的!
哲宗的另外一位老師呂公著發現皇帝喜歡摘抄唐人詩句,還喜歡親筆書寫唐詩賞賜給近臣后,對此也頗有微詞。當時的近臣多以得御書之賜為榮,而呂公著卻不以為然,他覺得皇帝沉迷于唐詩不是好事,建議哲宗就算要練字,也最好是抄錄一些有益于圣學的內容,如《尚書》《論語》《孝經》之類儒家經典。為此他特地上奏皇帝說:“今惟取明白于治道者,庶便于省覽,或游意筆硯之間,以備揮染,亦日就月將之一助也。”
身為皇帝,不是以聲色犬馬為休閑娛樂之事,而是一心練字,親近翰墨,哲宗的愛好比起漢唐的帝王,其實已經相當文藝了。
有趣的是,北宋前期,士人們夢想的神仙中人,還是李白。宋太宗年間的大才子王禹偁因為讀了《謫仙傳》,以“未識謫仙之容,可太息矣”為憾,他更衣沐浴,收拾干凈床榻,甚至特地和老婆分床睡了一個月。一切準備就緒后,他獨自一人,“拂榻而寐”,就是想“求吉夢而覘仙姿也”,可是堅持了一個月,還是美夢難成,始終沒有夢見李白出現在他面前。
好玩的是,幾十年后,王禹偁自己也成了宋代士人的夢中人。蘇軾曾經在蘇州的虎丘寺見到王禹偁的畫像,一向自視甚高的蘇軾,竟然被他折服,“見公之畫像,想其遺風余烈,愿為執鞭而不可得。”蘇軾引經據典地說,“不有君子,其能國乎”,一個國家的維系,靠的是君子,而王禹偁正是有宋的第一代君子,“以雄文直道,獨立當世”。
無獨有偶的是,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也見到過王禹偁的畫像,黃庭堅對王禹偁的學問文章也佩服得五體投地,他說:“天錫王公,佐我太宗。學問文章,致于匪躬?!庇终f:“惟是文章,許以獨步?!碑斎?,黃庭堅也非常景仰王禹偁的耿直敢言的德行,他在贊辭中感嘆王禹偁敢于犯顏直諫的勇氣,是朝廷群臣的中流砥柱——“太阿出柙,公挺其鋒。龍怒鱗逆,在廷岌岌。萬物并流,砥柱中立”。
王禹偁被他的后輩欽羨,固然是因為他的文采出眾,但更重要的是其剛直的性格,決定了他的官場人生,不可能無災無難到公卿。蘇軾和黃庭堅都意識到了直道而行者的這種悲壯命運,蘇軾看著王禹偁的畫像哀嘆他曾有“三黜窮山,之死靡憾”的覺悟,黃庭堅發出了王禹偁一生“白發還朝,泣思軒轅。雞犬狧鼎,群飛上天”的悲愴慨嘆,但蘇、黃還是堅定地以王禹偁為榜樣,并且堅信“一時之屈,萬世之信。紛紛鄙夫,亦拜公像”,個人在官場上的得失,比起流芳千古的美名,這點挫折,可謂微不足道。(作者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)
關鍵詞: